七世纪后期的大唐王朝迎来权力核心更迭。洛阳宫城的铜匦悄然立于四角,这只精巧的匣子吞吐着四方奏疏,其形制与寻常纳谏之具无异,功用却裹挟着前所未有的寒意。这冷硬器物折射出女皇武曌登极后的政治生态巨变,催生了一种以密告为纽带的权力监督方式,在盛世华章中嵌入一段独特的暗色调。告密者趋之若鹜,或为博取功名,或为保全自身,抑或仅出于不可言说的私怨。寻常巷陌的私语,邻里间的口角,甚至深宅大院中的只言片语,皆可能化作投入铜匦的一纸诉状,旋即掀起滔天巨浪,将无数人卷入深不可测的诏狱。铜匦之设,既敞开了一条直达天听的通道,也洞开了人性深处最隐秘的闸门。
武周政权根基独特,女皇以非常手段攫取神器,其统治合法性始终面临儒家道统与关陇门阀的双重质疑。权力稳固的需求空前迫切。传统的监察体系,如御史台、谏议大夫,其运作深受门阀网络与人情世故的羁绊。女皇急需一个超越既有官僚结构、能直刺要害的耳目网络,铜匦应运而生。它象征性地向所有人——无论士农工商、僧俗贵贱——敞开了一条直达御前的路径。史载,农人放下锄头可直赴神都告密,驿站驿马专供此类人驱驰,告密者沿途享用五品官待遇。告密一旦被采信,布衣立获擢升,即便是诬告亦常不予深究。这无异于向帝国肌体注入了一剂强烈的兴奋剂,激发起窥探与构陷的狂潮。《资治通鉴》提及,酷吏来俊臣、索元礼等人,皆由告密发迹,其凶残手段令人闻风丧胆,罗织的罪名与狱中酷刑堪称史所罕见。告密不再是简单的信息传递,它成为了一种攫取权势的捷径,一种清除异己的利器。
告密之风犹如毒蔓,迅速缠绕渗透于社会肌理。邻里相猜,父子相疑,夫妻相防。昔日宴饮酬唱的诗酒风流,被杯弓蛇影的窒息感取代。《朝野佥载》等笔记中,留存着官员因宴席间一句牢骚而被告发,旋即家破人亡的惨痛记录。告密文化的本质并非有效的权力监督,而是最高统治者用以震慑与控制官僚集团及整个社会的恐怖工具。它缺乏最基本的程序正义与事实核查机制。一件微不足道的私怨,经过告密者的添油加醋,或酷吏的深文周纳,便可酿成滔天大案。其“监督”的效能完全建立在制造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围之上,迫使臣民在恐惧中驯服。告密者自身亦处于极度不安全的状态,今日的告密功臣,明日可能成为他人告密的对象。来俊臣最终被处以极刑,其结局正是这套体系最终必然反噬其操弄者的生动写照。它导向的并非政治的清明,而是道德的溃败与人心的凋敝。
回溯武周时期的告密文化,其与后世乃至当代所倡导的“权力监督”有着本质区别。其核心在于维护个人独裁权威,而非制度的公信与社会的公正。它依托的是统治者个人意志,而非清晰、公开、稳定的法律规范。监督渠道单一而扭曲,最终沦为恐惧统治的一部分。有效的权力监督,必须植根于透明公开的程序。监督者与被监督者的权责边界必须清晰界定,举报信息的处理应有公正独立的机构进行核查,确保诬告者反坐,真相得以昭彰。监督的最终目的应是防范公权滥用、保障公民权益,而非服务于任何个人或集团的特殊利益。古代法家强调“使法择人”,儒家推崇“举直错诸枉”,其精神内核皆指向一种相对客观、制度化的选贤任能与纠错机制,虽非现代意义上的监督,却蕴含着对超越个人意志的规则力量的朴素认识。
千年后的回望,武周时期的铜匦早已锈迹斑斑,湮没于历史的尘埃。然而,那个时代因权力监督机制扭曲而引发的告密狂潮,其留下的启示却如暮鼓晨钟。它揭示了权力若失去阳光照晒、失去规则约束、失去程序保障,仅依赖秘密渠道与恐怖威慑,终将走向制度的崩塌与人伦的浩劫。唯有构建多元、透明、法治化的监督体系,方能为权力套上真正的缰绳,使其运行于造福社会的正轨之上。那段以告密为名的特殊历史,如同一面冰冷的铜镜,照见权力运行的歧途,也映衬出制度建设的永恒价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