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《庄子·胠箧》篇中,盗跖的门徒曾发惊世之问:偷窃带钩者遭诛杀,窃取邦国者成诸侯。门庭悬挂仁义的诸侯,终究是最大的盗贼?两千多年前的诘问,至今仍敲打着财富伦理的边界。财富积累的过程,常隐含着“贼物”的模糊地带——那些来源存疑、路径暧昧、权属不明的资产,在当代社会披着更复杂的外衣。审视此类“贼物”的现代命运,恰是拷问财富正义的棱镜。
《水浒传》中,梁山好汉劫取生辰纲被斥为盗匪行径。然而作者施耐庵的笔锋暗藏锋芒,那十万贯金珠宝贝,本就是搜刮民脂民膏所得。当财富的源头浸泡在剥削的血泪中,所谓合法持有者,不过是体制化的窃国者。这种历史隐喻投射到当下,某些金融寡头通过规则漏洞攫取的超额利润,某些地产商凭借权力勾连圈占的土地资源,其道德属性正与生辰纲形成镜像。唐代诗人白居易在《卖炭翁》中痛斥“宫市”强夺,所谓“半匹红纱一丈绫,系向牛头充炭直”的掠夺,与现代资本市场中虚增业绩套现的资本游戏何其相似。
财富的流动轨迹往往如雾里看花。明代话本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》中,李甲变卖杜十娘积蓄的桥段,揭示着所有权转移的暧昧性。当李甲以婚约之名占有珠宝,法律视其为正当所得,道德却判定其为卑劣窃取。当代比特币交易市场里,通过黑客手段获取的加密货币经过混币器洗白,在区块链上显示为合法流转。技术赋予的匿名性,使赃物在代码世界获得新生。汉代《盐铁论》记载富商大贾“交通王侯,力过吏势”,与当下某些跨国企业通过离岸公司多层嵌套转移利润的手段,跨越时空形成对照。当避税天堂的信托基金吞纳着巨额财富,其法律外衣的光鲜,难掩道德肌理的溃烂。
世人对“贼物”的评判标准亦随时间漂移。王莽篡汉后推行新政,将大量豪强土地收归国有重新分配。这些被没收的田产在旧主眼中自是“贼物”,在流民手中却成救命稻草。历史反复验证着《吕氏春秋》的论断:“诛暴而不私,以封天下之贤者,故可以为王伯。”当社会公平严重失衡,对“非法所得”的重新分配往往成为纠偏手段。欧洲多国对殖民时期掠夺文物的追索,南非对种族隔离时期土地的归还政策,皆体现着历史正义对财富原罪的审判。这种审判并非否定私有产权,而是揭示财富积累必须经得起文明尺度的丈量。
北宋沈括在《梦溪笔谈》记述一桩奇案:商人夜宿被盗,官府却在邻家搜出赃银。邻人喊冤称银两系祖传,后经冶炼痕迹验证才真相大白。此案隐喻着财富鉴别的复杂性——现代金融体系中,赃款可能化作海外豪宅,成为上市公司股权,甚至包装成慈善基金。当非法所得完成形态蜕变,法律与道德的利刃常陷入两难。社会需要更精密的制度滤网,既非简单以现状承认权属,亦非粗暴追溯颠覆秩序。唐代《唐律疏议》确立的“知情受赃,与盗同法”原则,在当代可延伸为对金融、法律、会计等行业共谋者的严厉追责。
《管子·国蓄》有云:“利出于一孔者,其国无敌。”当财富积累的管道被少数特权垄断,“盗跖之问”便永具现实锋芒。所谓“贼物”的现代意义,恰似悬于文明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时刻提醒人们:真正可贵的不是金银的重量,而是获得它的方式能否经得起阳光的曝晒。财富伦理的底线若被腐蚀,再宏伟的财富殿堂也不过是建在流沙之上的危楼。